日暮里

邊草無窮日暮的小分站。
用來放跟凱凱相關的各種東西。

【诚韦】但愿人长久(一)

*现实向,老年诚韦,遵照两剧基本设定。(难免有点沉重,请注意)

*复建文笔更新慢慢来。

*引文是歌词,可以点歌名收听(安利ing)

@徽 你看我有多好催 :P 催啥写啥~~同时谢谢 @等小Yoga回家唱歌的意见还有催更小礼物! 


I stand at your gate

And the song that I sing is of moonlight.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~Moonlight Serenade~


那不过是一九八二年春末极普通的一日,东方明珠的天空积著云,淅沥沥的雨已经落了两周不停,直到午后云层才露出一角蓝天。

一架南来的国航航机擦著光,从云里伸出羽翼。

机舱内準备降落的广播刚刚结束,空服员在走道间逡行,进行降落前的最后检查。

尾排靠走道的座位上,歇著一位穿着简素西装的老者,正自闭着双目,老者面肌清癯,脸上虽未见几多蔓芜的皱纹,一头梳得整齐的西装头闪着银白。

老者的手上攒着一叠信件,靠在摊开的小桌板上,空服员见他似是睡着,也不知是否听见机长的广播,只得轻轻托起他攒信的手,替他将餐桌收起。

手方触到老者的袖口,空服员的手腕突然被攫住,抬起头来,正见到老者目光如刃,又冷又利地在她面上逡巡,与他的年岁没有一丝相符。

那空服员不过初服勤数月,几时在客人脸上见过这样让人心惊的眼神,不由得瑟缩了一下:「先生,航机要降落了……」

目光里的刀刃如来时那般转瞬而去,老者回复与他体整西装和衬的神态,有礼地颔首,朝空服员递了个温和的微笑:「抱歉,一时失神了。」

本也不知如何反应这样的落差,空服员赶紧退开一边,让老者自行收拾。

老者收好桌板歛低眼眸,视线落在摊开的信纸上。

十行直书素纸面上,信的内文已经走到最后,只见几行骨节柔中带刚的繁字,行走於红线行间。

“倘兄愿至香江一敍,弟扫榻相迎,切望不嫌陋室。出境事宜,弟已讬港商在沪联谊会王粤生先生协助,联谊会电话XXXXXXXX。

弟 孟韦敬上”

老者将信收叠好归入土黄色信封,如爪般关节分明的长指拂过信封中路写著「明诚先生 安启」的字样,缓缓掐紧了最下方那两字敬语。

绷紧了数秒,老者渐渐放松下来,土黄色信封收到一落信的最底,顶上露出一张略厚的褐色瓦楞纸卡。

自然不是信纸,倒像是从哪个包装上裁下来的,纸卡上没有文字,只有一小枚黑白图标,黑环圈住水墨样式的一束兰草,伸长的草叶背抵著一朵花叶摇曳的秋菊。

纸卡边缘已有几处破损,一侧像是受潮,泛著一条浅黄波纹,另一侧被烧损了一片,焦黄发黑的边缘下,数层压在一起的厚纸层蜷曲起来,像坏死的疽口。


雨已稍停、风却未歇,航机飘飘摇摇地打弯,做最后的缓降,机腹底下是维多利亚港的深海,午后斜风拢起一簇簇白色漪澜,在灰沉沉的水面上格外显眼。货轮行过去的波涛还未消散,推得一边古旧的三帆木船危颤颤地在海中摇晃。

明诚稍稍偏头往窗外望,右舷底下便是港岛一侧的高楼群。距离上一次来到香江,倏忽已经超过四十寒暑,如今临水一排皆为灰盒子一般立著的办公楼,几乎没有他认得的建筑。明诚搜索枯肠,试着回想三九年他和明楼一齐飞抵香港时所见的维港,淘了半晌,却只想得起外滩沿江的天际线。

孟韦曾经於信中写道:原临维港之诸多英总督政府建筑,皆因填海造陆之工程退守陆内,距今时日久长,港岸线原所在处,竟不能俱忆。

沧海桑田,原也是可以人力致之。

明诚恍惚地想起方才的杂梦,航机的震动和噪音把他带回了上一次乘机的记忆,C46的机腹中,身著白衣黑裤的青年站得板直,对他展开笑容。

这么想起来,最后一次俯瞰外滩的天际线,还是和孟韦一起的。

抗战胜利,明诚随明楼入重庆向戴笠报到,说是述职,实是由戴老板一双利眼剜肉穿筋。抗战时期军统与地下党在孤岛中互通声息,互为挹注,都可辩为事从权宜,如今主要敌人了结,与次要敌人一决雌雄之日随之将至,此时便是校检丹心,申明异己的时候了。

万丈深崖边上一番你来我往,尔进吾退,明楼还被派回去主管军统上海站,明面上在经济局供职,明诚自然还是做为秘书随行。

登上军用运输机时,机舱内已有其他乘客,坐在面前贴着舱壁的座位上,明诚飞快扫了一眼,往脸上堆起笑容。

算起来还是明家旧识,派往上海中央银行赴任的方步亭,带着续弦程小云、妹夫谢培东和女儿谢木兰,以及小公子方孟韦。

既见旧交,谢培东让出了座位,以便明楼坐下和方步亭说话,本要挪去相陪明诚,方孟韦却已站起身来,穿过机舱中间锁著的堆栈,和他一起扳下折叠座椅就座。

明诚记得,落座以后,方孟韦本来冷凝的表情寸寸融化,睁著一双澄澈映人的眼睛看他,叫了他一声:「明诚哥。」

正经的清朗声音,压抑不住洩漏的一丝喜悅。


明诚的内耳尖锐地疼痛起来。

方才航机下降时他正半醒半梦著,错过了调整耳内压力的时机,此时只能徒劳地吞咽唾液,试图缓和一阵一阵如潮涨起的疼痛。

也不知耳朵是早些年给打坏了,或这只是老化的自然现象,想当初,即便是无舱压和温度调节的运输机,可也不曾折腾到他的。

那时孟韦方坐下,正待问候,明诚知道这一问,便不免要涉及诸多不好说的事情,便先发制人地开口:「一切都好么?这阵子忙,虽然人在重庆也没有时间约你上馆子,好在总归是碰上了。」

虽然对着他的笑容,孟韦的眼睛还是黯了下来,点点头。

飞机慢慢滑动起来,螺旋桨的噪音掩过两人之间的沉默。

机身离地,孟韦的声音隐在狂风和引擎的轰响中,若非明诚的耳力过人,差点就听漏了:「妈和妹妹在三七年空袭中遇难了之后,大哥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回家……」

明诚点头,震动摇撼中抬起手来,虚覆上孟韦规规矩矩放在腿上的手。

手下的指尖如玉,一阵阵冷气渗进明诚掌心。

等到飞机扑零著蹭上半空,震动稍稍缓和,明诚才转过头,面对已平静许多的孟韦。

「身在乱世,能团圆几个已经是大幸了。」明诚想想,觉得这样安慰太过泛泛,又低下声音补充:「我大姊四一年过世,明台……也不和我们在一块儿了。」

方孟韦震动了一下,眼中流露出悲凉和疑问,明诚露出一个苦笑,权当回答。

一场战争里有太多悲欢离合,谁的故事又值得拿出来细诉呢。

方孟韦便也不再问,只是将手反了过来,轻轻握了握明诚。

青年的声音低低地喊了一声「明诚哥……」

再下去的话,连明诚也再听不清了。


明诚抬手去掏了掏耳朵,疼痛正渐渐退潮,只剩那一声「明诚哥」还在悠悠地低回。

虽然都是弟弟,可方孟韦不像明台,明台叫他阿诚哥,尾音少不了一丝泼皮耍赖,又是有恃无恐的爱娇,吃定了他一样。孟韦总是唤他全名,后缀一个哥字,正经尊重,又不失亲近。50年代末他们通信时,孟韦将他的名姓略去,只写一个兄字,还是笔迹周正,抬头下留着整行空白,那兄字便像一道穿越瘠原的长长凝望。

那趟不长不短的航程,方孟韦一直和他坐在一起,不知出于何种默契,没有人提起抗战期间的事情,明诚给方孟韦说他在法国留学那几年的事情,左岸的露天咖啡座被太阳晒得很暖、索邦的政治经济史教授弓著背、驮著皱纹行走在长廊上、公寓天井里落下的鸽子粪和雪几乎分不清楚,明诚久违地忆起自己的论文,法文繁复的时态和动词变化,在飞机的颠簸里抖散了一地,断续著拉他穿越今昔,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。

等他回过神来,只见一路上都不大说话的方孟韦专注地望他,仿佛要越过战争,把间断的岁月连接起来。

明诚在那澄皎的目光之下,几乎要脱力喟叹。

方经历过卸了一层皮的思想检查,即便如毒蛇青瓷之老练,此时也有些心里窜上来的辛辣之气按捺不下,和一双明澈澈的眼睛那样对视,弄不好要燻出眼泪来。明诚转过头去望着窗外,正好见到暮色里的外滩点起了灯,他指了指,让方孟韦看。

方孟韦怔怔地望着机翼下熟悉的夜色,迟疑著喃喃:「回家……了么?」

愚园路的明家大宅还在,然而方家先前所居的官舍早被空袭炸得粉碎,此番回到上海,所居的衡山路公寓还是中央银行临时为方家租用的。

可方孟韦所迟疑的并非仅是物是与非,明诚是明白的,毕竟对自己而言,明家大宅,也再不是以前那个家了。

明诚再度虚覆上方孟韦的手,说话的声音沉稳有力:「抗战刚才胜利,正是百废待举的时候,咱们急着回来,可不就是为了要重建家园、复兴民国吗?」

方孟韦若有所思地看向明诚,嘴角微微地挑起,却不像在笑:「明诚哥,你见得多,知道的事情也多,你说这个家园,重建得了吗……还是终究要推倒一切,从新擘划呢?」

明诚一时有些语塞。

自然不能和方孟韦谈那些长远的目标和宏大的抱负,但面对他中央干训班的训练也不能大意敷衍;这不,只是一句略流於口号式的回应,方孟韦已经敏锐地觉察了。

不能矫饰虚应,他索性半真心地苦笑起来:「上头的人要干甚么,哪有我们说话的余地,只能尽力而为吧。」

方孟韦眉间顿时有了慍色,明诚知道这话响应了方孟韦的心声,一时也不至於再往深想了,便让他自己闷一阵,方才捡著上海还幸存著的老地方和方孟韦说说,转移了青年的注意,说话之间,运输机也就降落了。

离別之时方孟韦的情绪已然恢复不少,明诚暗想着毕竟还是年轻,没出路的事情想过也就揭过,重履长居过的旧地,不管怎么说总还是高兴的,於是便提了句再去五芳斋吃甜粽的话。

孟韦点点头,直盯盯的望他:「明诚哥事情忙,我等你给我电话吧,若是约早一些,吃过了还能去喝杯咖啡。」这回嘴角挑起来,倒是真的笑了。

明诚觉得那股脱力感又湧了上来,经过战乱、离散、和政战训练的洗礼,方孟韦望着他的目光却依然澄澈,明诚觉得,自己仿佛还能在那双眼睛里,找到当年那个年少的,单纯地想着照顾家人的自己。

他艰难地把感觉吞咽下去,认真地对孟韦许了诺。


航机的鼻轮触地,急速地振翅收速,明诚捏紧了手里那叠信封,抵住地抵御向前倾的反作用力。

人到老了,年轻时候的事情却记得比最近的事情牢,方孟韦的眉眼这三十年来只能在记忆里寻找,每次寻到时却好似都未褪色,甚至越发清晰起来。

与方孟韦最后一次见面,是在他前往香港的路途上,党组织通知上海这边,说是北平来的烈士遗孤,还有特別党员的家属要前往香港,方躲过一阵难民潮,安排在沪暂休,组织要求地方给予接待协助。

其实轮不著,也不应该由他这个层级的人来处理这事情,但是明诚还是把车开出去了。

陪崔太太和两个孩子用过晚饭,明诚带孟韦出了隐蔽的弄堂,四处转转。

也许又是出于默契,没有人提起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战争,孟韦说起北平的风物小吃,大鼓说书和京剧,也说到在北平城外见到接应他们的明台。

说到最后,言语已经用凿,孟韦眼里的外滩灯火已经阑珊,只剩沉郁郁的黄浦江。漫长的静默之后明诚哑著声音叫唤孟韦的名字,他转过头来看他。

孟韦看起来并无怨怼,也不伤心,定定地望着明诚半晌,对他说:「明诚哥应该很快就能和明台哥再见面了吧。」

明诚在孟韦的眼睛里看见自己,脸上说不清楚是什么表情,暗夜里鬓边几点华白特別地扎眼。

第一次见到方孟韦,明诚便注意到那双澄澈得能见到倒影的眼睛。孤儿求生,明诚很早便知道,嘴巴里说出来的,其实是最虚无的。及至后来,他必须说许多话,也听许多话,讹诈忽悠、刺探诱供,当自己说得就是头一份分不清人话还是鬼话的时候,言语就更没有用处,明诚只信自己的眼睛所看见的,也只信他人眼睛里无意间洩漏的事情。

那时候他在周遭的人眼中最常见到的是狡狯、贪婪和残忍,準确的辨认那些素质,适当的应对和化用,是在斗争中生存的根本,是以他在孟韦的目光中感觉脱力,却不心虚,他和明楼在惊涛骇浪中将一苇孤舟撑到了终点,他并不介意自己是用甚么姿态到达的。

与方孟韦分別后,明诚不再见过那样一双倒映著自己的眼睛,在他周边,是一道道热烈的,为民族复兴添煤添火的目光,后来热烈的眼神逐渐转为狂热,四下蔓延,直到有一日狂热失控,站在烈火当中的他没有转过头去,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珍视的在那些狂热的目光中化为灰烬。

再后来,明诚会想,或许还有狂热也好,毕竟大多数人眼中仅剩下一片混浊,甚么也没有了。

如今的方孟韦,不知是否还保留着当初那双眼睛……


随着乘客队伍鱼贯下机,明诚岔开路转进盥洗室,在洗手台前稍微收整自己。

机上的冷气令双眼干涩,明诚取出眼药点了两下,若有所思中手指太过用力,闭上眼睛时多余的药水沿着脸颊流下,明诚睁开眼睛,看到药水的痕迹爬在颊上,像是两行泪。

他连忙淘了水拍颊,手帕揩面的间隙明诚扫视自己头脸身上,而后从包里取出扁梳,顺了顺并没有一丝散落的发型,方检查完头发,又捣鼓著把外两件的扣子都打开,抚平了里头的衬衫,再依序扣上马甲和西装的釦子。

整理就绪,明诚望着自镜子里的自己。

分明透著一股老气,他人转手的旧西装空落落地套在他瘦干的身板上,蹲下系鞋带时便可感觉裤管提得太高,不是该有的长度。日晒劳作过的脸上皮肤早不似当年,鱼尾纹路不笑的时候都还显著,眼睛里黑沉沉地,也说不出究竟有的是甚么。

如今的方孟韦,不知是否还保留着当初那双眼睛?

那双眼睛在这数十年间看见过甚么?今日又会看见甚么?

即便方孟韦仍保留着那双眼睛,明诚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在那里头探询自己的倒影。

他叹了口气。

有没有勇气都已到了这里,总不成赖在盥洗室不出去吧。这么想着,明诚终究是提起手提包,準备离开。

没走两步,似乎想到了甚么,明诚折回长镜面前,把方才一连串捯饬的动作重复一遍,完事以后,又仔细地端详了自己几眼,这才定住神,转过身迈出步伐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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